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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云(罗满元)
作者:罗满元    发布于:2021-04-25 15:56:53    文字:【】【】【

罗满元2021/04/25

 

罗老二

据说,罗家镇党委书记罗吉云,长得潇洒大方,一表人材。不用说他那端正的五官,也不用提他那似乎永远长不长也好像从来没有剪过的、粗黑的、极富造型的头发,单就他那副宽宽的、平平的肩膀,就能讨你几分好意。38岁的人了,看上去,竟像是二十几岁的英俊小伙。

依照某些人的高见,像罗吉云这种既有天然造化又重刻意修饰的基层干部,在农村是干不出什么名堂来的。然而,你到了罗家镇,从那数十家小小大大的企业的勃勃生机中,从小镇繁荣的集市上,从罗家镇的人们对罗吉云的“罗书记”“小罗”“小云”“小云哥”“罗公子”“乐不死”等等五花八门的、亲热的、戏谑的称谓和诨号里,你就会感到罗吉云在罗家镇的位置、价值和分量。

这是一位年富力强、有气魄、有魅力、有影响意义的干部。县委曾专门召开会议,责令宣传部一定要把这个典型给树起来。于是,县里大大小小的“记者”“通讯员”“本县作家”“本县诗人”,各自带着自己不同的眼神、不同的企图,一位又一位地奔赴罗家,一番又一番地采访罗吉云。

然而,令人晦气的是:在这一拨笔杆子的笔下,罗吉云的事迹就是传不开、传不远,传得不引人注目,传得不具有惊动力——只有县广播电台在“本县新闻”节目里时不时播送点关于罗吉云事迹的不咸不淡的稿子,而且总排在节目的末尾。至多的,是平时说话办事最冒失的省报通讯员席洪在省报第二版左下角10厘米见方的一则小通讯。它写的是关于罗吉云怎样把一个失去独立生活能力的老婆婆安置在镇办敬老院的小故事,而且行文非常拘谨。席洪到邮局领取那几十块钱稿费的时候,还出了身毛毛汗——这稿子当初就不该发!唉!想不到这拨往日干过些文坛大事的笔杆子,这回竟这般窝囊!对此,县委宣传部大为恼火,把这一拨笔杆子统统招进办公室了解情况。这拨笔杆子是全县的心肝宝贝儿,都很自尊、很自信,撒起娇来可也是件不得了的事,不是用一两颗酒心巧克力所能打发得了的。宣传部长当着他们的面,也只好压住火气,心平气和地问其中的原委。这拨笔杆子赴罗家时眼神各异,企图不同,而现在他们的心思却“殊途同归”了:都曾喝过罗吉云一杯莫名其妙的“醋”,心都还在酸,都巴不得早点甩掉这个莫名其妙的“美差”。于是,灵敏机智者说:“小子不才……”稳重老成者说:“这个,这个罗吉云,还有个成熟的过程……”世故圆滑者绕了一个圈子又一个圈子;心直口快者这回说话也咳咳嗽嗽又琢琢磨磨了;挑剔者、温和者、“炮筒子”“小胆子”“孔乙己”“老油条”“当代晏子”“今日诸葛”……偌大一部《辞海》也是人编的,愁找不到故弄玄虚的、扑朔迷离的、得体真切又极富个性的词句么?文人哩!

无可奈何。这件事暂时搁了下来。

转眼半年过去,闹了新年。新年年初,县委调整部办委局领导班子。我这个县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不知做了件什么事,使哪位领导神经出了点小毛病,竟被任命为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真巧,我也姓罗,也是39岁——就在我出任副部长的第一天,我想起了同年同姓的罗吉云及笼罩在他头上的那团迷云,心里不禁发起痒来:无论如何,我得要亲自见识见识他!

这一天,春风和煦。我乘县城开往L市的公共汽车到了罗家镇。一路上,上下车的秩序井然,车上尽管很拥挤,却没有听到一句埋怨、操祖宗的话。这是个好兆头!

下了车,我兴致勃勃地径直走向镇政府。

一进门,看见一个小伙子正在井边涮洗衣服。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顺便甩了下头发,那原来散落到额前的头发很规矩地跳到了头上,一动也不动了。不用问,他就是罗吉云!

“吉云书记,你当真是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呀!”我自作聪明地打起趣来,算是见面礼。

“嗬,丕东同志,我们年轻的副部长先生,罗家的风可真大呀!不过,副部长先生,你弄错了,罗公子今天不在家,况且这罗家的风,容易使人感冒。你要后悔的。”

“弄错了?不在家?”我镇定了一下,顺水推舟道,”那不要紧,我在这儿等他吧。不过,我们是家门,又是同年人,况且我好像记得他生在十月,论‘月龄’,他该叫我老兄。既然来了,他总不会太绝情了吧?至于感冒,我这个人免疫力特强。”

“可是,我的副部长先生,你是‘丕’字辈,他是‘吉’字辈,你们同个家族的,按辈份,你得称他老叔。既然你是侄儿,就应该尊重老叔的意愿——你最好早些撤兵,免得动怒。怒气伤心哟。”

“没想到,这个罗吉云,还当真是条失礼性的狗哇!

“副部长,你说得对极了,他还经常以狗自况哩——罗家的狗最有个性。不过,他告诉我,他最近在一本旧杂志上看到一幅漫画,叫‘画蛇图’。画的是数十条毒蛇缠得一个国画家脱不了身,那国画家只得奋力挣脱,没命地逃跑……真有点儿意思啊。”

“而且,更有意思的是,那群毒蛇中有一条是最毒的,后来竟追上了那个国画家,死死地咬住了他……”

“丕东老兄,你想要做那条……”

“吉云老叔,你想要做那个……”

我们的两双手握在了一起……

罗吉云的外交策略失手,他只得接受我“下去走走”的建议。

真叫人捉摸不透。罗吉云刚才还那般机智幽默,唇枪舌剑,不避锋芒,可是一上路,他仿佛一下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沉默不语,心灰意懒,好像人家借了他的米还给他的却是糠似的。我接二连三地、随意而又精心地、尽量风趣又尽量带有挑战意味地向他提出问题。他显出极不耐烦和心不在焉的样子,对我提的问题,要么当作没听到,要么无缘无故、无头无尾地问我:“你说,一公里路重多少吨?

我啼笑皆非,真算尝到了“戏弄”是什么滋味。要是在别时别地,对别的人,我一定会脱口而出:“神经病!”可是今天,我遇到的是一个难以对付的对手,我似乎一下子堕入了五里雾中,不知所向了。但就在这时,我仿佛真的看见了浮在罗吉云头上的那团云。于是,我笑了一下——当然,那笑的样子肯定比哭强不了多少。但是,就是这难堪的一笑,使我沉住了气,镇静了下来。

我跟着他继续向前走。不管他带着我走上哪样的不分明的、布满荆棘的小山道,也不管他带着我绕着同个山丘至少重复了三遍脚下的小路,而且更不管他的脚步是怎样的有力又怎样的沉闷,我收敛住多话的嘴,不顾这些,不问这些,只跟他使劲地走,走,走!

我们就这样,从上午十点一直走到下午五点半,但我敢肯定,无论怎样准确测量、怎样精确计算,直线距离决不会超过十里!

看看将近黄昏,走过一个山嘴,罗吉云突然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然后躺倒,仰望天空,做“深呼吸”。我也一屁股坐下去,躺倒,看将要归巢的鸟在苍穹下奋飞……

魂,终于归身。罗吉云倏地坐起,快活地拉住我的手,站起来,孩子般天真地说:“走!到我表嫂家吃野味去!

下了一个小坡,走进一座单家独院。一位妇女拉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迎了出来。那妇女,脸色黑黑,鼻子尖尖,嘴唇薄薄,生就一副打情骂俏的相,初看上去四十挂零,可再仔细瞧瞧,又觉得只有三十五六,吃不准。

“表嫂,今天我可给你带来了个大贵客,堂堂的部长,你可不要丢我的面子哟。”

“部长就部长,你不是带来过好几位‘主席’吗?又怎么样?”他的表嫂很神气地说。

“刚刚,过来,叫表叔,吃鸭蛋。”罗吉云对那个小男孩招着手。那被唤作刚刚的小男孩甜蜜蜜脆生生地叫着“表叔,表叔”地走了过来,扑在罗吉云怀里。罗吉云一边说着“刚刚乖,刚刚乖”,一边用手在屁股后面胡乱抓了一把,直往刚刚嘴里送:“刚刚吃鸭蛋,不准吐壳壳。”

刚刚推开他的手,一边吐口水,一边骂着“表叔坏蛋!表叔坏蛋”,直往他妈妈那边跑。

我们大家快活地笑起来……

这位表嫂当真没有给她的表弟丢面子,不用多久,竟独自张罗出了好几个很有分量的菜,“野味”虽没有,“正味”倒齐全得很:鸡、鸭、鱼、蛋,外加一大碗糖醋萝卜块,美其名曰“雪糖片”。啧啧,农村妇女做起事来,麻利得怪!酒,是地道的糯米酿出来的,他的表嫂还炫耀说煮酒用的水,是珍藏在缸子里的去年冬天的大雪块融的,并且还说,我要不是部长,就别想有这个口福。

我本来不大喝酒,再加上有点“气管炎”,因而在席上喝酒比起我在台上作形势报告来就别扭得多,总是拘谨得很。这种与大家风度格格不入的表现,曾引起过我的一位挚友替我的前途担心。可是,罗吉云却自如得很,轻松得很,他和他这位热情开朗的表嫂时而对饮,时而左劝右劝要敬我两杯,还时不时跟他的表嫂眉来眼去的。我看着这样儿,既很难为情,又好意难却,不知不觉中竟破天荒地喝了五大杯。这酒喝起来顺喉,下了肚以后可就不对劲儿了,脸面发烧,脑壳发晕。我想到厨房去喝口水,可开步就东倒西歪,全身轻飘飘的。罗吉云和他的表嫂赶紧左右搀扶着我,送我进了卧房。

他们把我弄到床上将我的鞋扯脱,在我的床头放了几杯开水,然后出去把门反锁了起来。之后,罗吉云隔着窗户对我说:“老兄,你放心睡吧。今天我表哥不在家,我在隔壁跟我表嫂一起睡。你想不想‘站岗’?

我的心猛地一震,头脑一下子惊醒了:混蛋!这是哪来的野俗!

可就在这当儿,我分明听见他的表嫂似乎点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乐不死的!尽说些不要脸的话!”

我立时明白了:原来这是个有点儿小意思的小家庭!我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赶紧拉过枕巾,捂住嘴巴。接着,酒劲上来了,脑壳又晕起来,我顾不上回味今天的一切,便进入了梦乡。

 

后窗前飞过去一只鸟。我睁开眼睛。

房门的锁没了。院子里好静。怎么?昨晚还下了场雨?

我正想走出大门看看大自然的造化,罗吉云的表嫂——嗬嗬,对对,书记娘子,还有她后面的小刚刚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过来。她望着我,这回竟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说:“吉云这东西,就是管不住,也不讲个规矩,清早他看你还没醒,就一个人走了。临走,他叫我把这个给你。”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纸片,展开,是一封信:

 

丕东老兄:

委屈你了。不该有的孤傲、无礼、恶作剧,将近八个小时的胡乱奔波,你竟都忍受了。你征服了我。你真使我羡慕。可是,我却不安了、痛心了。为了自己的某些不难说明白但真的要热心的人接受却又十分不容易的意愿 ,我让你和曾经来采访过我的好些好心的文人们吃了好多不明不白的苦头,喝了好多不干不净的醋水。我真对不起你和他们,我很内疚。不过,我仍然请你原谅。我是个不称职的干部。罗家镇有今天的气象,全靠罗家二万五千人民。是他们的意志、智慧和汗水,才使他们生活的这块土地逐渐地光彩起来了。跟他们比起来,我太不起眼了。我常常有一种负债感:我懂得太少,我做得太少,乡亲们给我的感激和报偿太多。我连我老婆都不如!因此,我求求你,如果你真的要写写我们罗家,那就请你写写我们罗家的人民——当然你硬要写我的老婆,我也不反对。

我到杨柳村去了。那里有几家“大户”集资修了一所学堂,可是村支书不让他们树碑纪念。你看,真要命,有些工作还令人寒心得很哪。本来昨天就该去的,哪晓得你这条“毒蛇”任凭我用尽心机也甩不掉,真把我给咬住了。算了,杨柳村见。

早安!

吉云。即日凌晨

 

我轻轻地抚摸着这信札——仿佛这就是罗吉云那颗热得烫手的心,欣慰地笑了……

我谢别了这母子俩,踏上小刚刚为我指点的那条石板小道。雨过天晴,天空一碧如洗,没有一丝儿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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