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仕明
雾色迷离,霪雨纷飞,几株狗尾草在寒风中随风摇曳,几片枯黄叶在云幕里潸潸落泪。一座高高的牛滚坡朝天耸立,横横而卧,直刺云霄。一间矮矮的土墙房破破烂烂,木头裸露,滚落黄泥。山巅云缭雾绕,房围冷冷清清,屋里无一床被褥,房顶无一缕炊烟。房角上一块塑料薄膜布时而歇息静止,时而翻飞乱舞;土墙脚有一个小洞洞,冰冷阴森,寒气漫浸。大门上一副白色对联,一个个带鬼旁的黑字,魅迷影幻,悲天悯地;墙前面的坎子上有一只缺了口的浅白色土碗,半碗苞谷饭,半截水果苕,苞谷饭变得乌黑,水果苕早已干瘪,碗边溅满斑斑雨渍。
“小花”绻缩在墙外,头朝洞口,两眼呆滞,脸颊上泪水划出一对双沟,清晰可见。一滴滴晶莹的雨滴,扬扬纷纷,从天而降,从檐而坠,临空而落,溅跌在低洼不平的乱石缝里,声声凄楚,滴滴哀怨。晾坝边的一棵棵狗尾草,有的弯着腰杆,有的躺在地上,盈盈露珠,湿湿润润,远山沉寂。
这间房子是跛脚石成灰的,坐落在贵州某县一个人烟稀少、偏僻苦寒的山脚下。这儿陡陡大坡,横横高埂。因岁月洗礼,日晒雨淋,房子年久失修,久而久之就破烂不堪,摇摇欲坠。在大山中苍凉萧瑟,在风雨里孤独寂寞。成了典型的破、烂、危房。
“小花”趴在地上无声无息,灰色的长毛在风中颤抖哆嗦,没有看见一只鸟影,还能闻到几声鸟鸣。“小花”静静躺着,两只眼睛直直盯着泥洞,守护着属于它的领地。那个泥洞能容纳它的身体,可是他再也不能进进出出,来来回回。
“小花”其实是石成灰捡到的一只狗,是从一个离家几里地的三岔路口捡回来的。捡到的那天是周六,这一天和往年的冬日一样,还是下着毛毛细雨,寒风冰冷刺骨,石成灰正好从外地打砂回来。石成灰刚走到岔路口,就看见雨雾中,有一只小狗崽在泥水里挣扎,全身湿透,身体发抖,一翩一歪,战战兢兢,嘴里不停地哼着什么。
石成灰立马抛开手中的蛇皮口袋,迅速跑过去把小狗崽捉了起来,搂进怀中,手来回的搓,不停的拍,想快点把“小花”身上的水弄干,石成灰的手上沾满了泥和毛,污水也打湿了他的下半身。石成灰又捋衣服来捂着小狗崽,冰冷刺骨随即漫浸到胸口,弥漫到全身。但快步行走和心里着急产生了热量,早已把部分寒气抵挡信,就不是那么冷了。
石成灰把门快速打开,从墙角拿来豆草和树枝烧起柴火,把“小花”抱到火边,慢慢烘烤,还悉心梳理“小花”身上零乱的绒毛。寒气慢慢被驱离,热温缓缓在回升。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小花”的身体有了温度,精神逐渐好了起来,这才逃过致命的一劫。
石成灰从小就是一个有心的人,花草树木他都会悉心呵护,更是见不得那些小猫小狗受苦了。“小花”小时候其实是一只草狗(母)崽,因无人捉去喂养而被主人随意丢弃,任其自生自灭。
在乡下农村,草狗崽一般是不受人喜欢的,也没得哪家哪户喜欢喂养母狗。都嫌草狗长大了会拉拉扯扯,还会拖儿带崽,很烦人,也难得招呼。尤其是母狗在“跑伴”时,成群集队的公狗赶到追,到处跑,踩烂周围的庄稼、菜地还不说,还有那些家里养有女儿的人户就更不愿意了,就是不想他们的女儿在年纪还小时候就看见那动物不雅交配的一幕,人人看了都会脸红,真是羞死了先人;更何况母狗在育儿期间又很凶很恶,这时它为了保护孩子们,见不得生人,更是凶残,有时连喂养它的主人都要咬,更怕咬到外来的人,引来不必要的是非和口嘴。
牙(公)狗儿一般都有人要,主人就把他养着,等待关系好的亲戚或朋友捉去喂,不认识的还可以换来几分钱。但一般他们都不卖狗,古人有:“今世卖狗,来世讨口”之说,人人都忌讳。草狗崽更没得人要,基本上都是一生下来个把月,就被丢弃了。主人把他们背得远远的,让他们找不着路回家,大多都难逃灭亡的命运,大路上经常能看见小狗崽腐烂的尸体。他们也如三十多年前的小孩子一样,男孩是宝贝,女孩是累赘。谁家生了几个女儿,如果没有生儿子,就会随意送人或遗弃。
一天三顿,石成灰自己吃什么就喂“小花”什么,从没把“小花”当狗看待,有时石成灰还会耐心地剥红苕给“小花”吃,拿衣服跟“小花”盖,闲暇时还会陪“小花”玩。从不轻意打“小花”,去外面吃酒都会给“小花”带上点剩菜剩饭回来。为了方便“小花”进出房屋,石成灰还专门在墙上挖了一个土洞,让“小花”自由进出。石成灰头发渐白,“小花”也慢慢长成大狗,及时担当起守家护院的责任。
石成灰不想“小花”逗风惹火草,招惹事非,免得被别的公狗带着跑掉,于是就在“小花”长到半大的时候,为“小花”做了节扎手术。“小花”可能对这极不愿意,这断了“小花”的爱欲情,绝了“小花”的生育梦。也让“小花”失去了母性的光环,做母亲的资格。从此以后,本为母性的“小花”就与一般的公狗没有太大区别,身体还和他们一样长得结实有力。
“小花”长一身灰色的绒毛,一双清澈的大眼,一根大大的尾巴,肩膀上还有三朵白毛,样子十分好看,因此石成灰就叫他“小花”。“小花”对熟人特别温顺,对陌生人就很凶恶,咬叫起来的劲头也很怕人,对陌生人一般要追到几百米远,好像要把陌生人扑倒,陌生人只得连连转身,很远都能听到他的叫声,但“小花”一般不下口咬人。
“小花”也很通人性,石成灰每次要出远门,“小花”都会跟着走出去一两里地,它还会找个高一点的坎坎或石头上,站着目送主人离去,还要咬上两声,打个招呼,看不见石成灰才原路返回;石成灰每次回来,总是在离家有里把路的地方看见“小花”,好像是事先告诉“小花”似的。“小花”接到石成灰就会万分高兴,在他的面前跳,用鼻子去闻,膀子去搓,尾巴去缠,还用嘴轻轻咬石成灰的脚裸,弄得石成灰痒痒的,腿脚都是毛。石成灰进门后,“小花”又会在房前屋后来回跑上几圈,叫上几声,狂欢一阵之后再从洞里爬进来,伸着红红的舌头,看着石成灰嘻笑,对着石成灰摇尾摆尾。石成灰很多时是赞扬,但有时也会大声吼骂,“小花”才灰溜溜的走开,退坐到阴暗的墙跟脚,眼睛幽怨地看着石成灰。
石成灰十几岁就失去双亲,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不经意就成了大龄青年。岁月蹉跎,尘世沧桑,最后又从一个青年变成了一个中年人。三年前的一个偶然的机会,经别人介绍,石成灰从一个人贩子手中用仅有的1300块钱买回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和石成灰生活了几年,也未生育有一儿半女。两个人,一条狗,一间破草房,一座高高的牛滚坡,相依为命。
在一个风雨飘摇的日子里,石成灰病了,打针、输液,还去抓中药,吃了均未见好转,石成灰还是感觉胸口沉闷,呼吸十分困难。后来就听外人劝说,去县医院检查。化验结果一出来,大夫就把石成灰的老婆叫到跟前,悄悄地说,“你老公这病!是肺癌晚期,没得办法,最多活不过三个月,只有回家去安排后事,做好准备。”这真如石破天惊,晴天霹雳。片子上,也能清晰地看见肺部有几个大洞,还有一大片暗黑色。在石成灰老婆再三追问下,医生解释说:“这是他打砂造成的,就是石粉把他的肺烧烂了,他呼吸不了,出不了气,真的救不了,我们也是回天无力。”石成灰的老婆听后久久无语。
当年石成灰就只想到打砂挣多的钱,钱来得快,比做石匠挣的钱还多。除了呛人的味道和身体脏了那么一点点外,别的都没得事,接受得了,苦点累点没得什么。但由于只读过小学,也没有采取什么有效的防范措施,根本没想到那呛人的石粉会对身体造成那么大的伤害,直接威胁到生命,让自己无奈地预订了鬼门关的门票。
在回家的路上,石成灰的老婆跟石成灰说,“医生讲,没得什么大病,就是一点点肺炎,叫我们回家去医,多输几回液就好了,多调理哈就慢慢恢复了。在医院住的费用又高,我们也掏不起,你说是不是啊!”石成灰心里清楚家里的状况,住院是住不起的,只能怀着沉重的心情从县里回来。石成灰回家后,老婆也一如继往地照顾他,无一分怨言,无一点谩骂,亲切体贴有加,服侍更加周到,石成灰心里乐滋滋的,深感这一生能有这样的老婆相伴而庆幸。
阴雨缠绵,迷雾紧裹,石成灰每天喝中药,吃西药,忍咳嗽,慢度着艰难的光阴,轻咀着无情的岁月。在许久后的一个下午,石成灰从床上醒来,咳嗽几声,也没看见老婆在屋头,灶上冷锅冷碗的,随口就喊,没得人答应。于是就喘着粗气穿衣下床,走出门去看老婆在外边没有。一看地里也没有,于是就到处乱望,到处乱喊,没得半个人影,也无半点回音,一直等到夜幕降临。山脚下,站着一个伤心人,一个绝望人,一个拄着拐杖的重病人,还是一个十分可怜的可怜人。
半个月后,石成灰病情加重,当被乡亲们发现时,他早已僵硬,两眼未闭,大嘴微张,手指还紧紧地抓住床沿,不知何时去世,不知何时眠息,明显是在奋力挣扎和万分痛苦之中绝望而亡的,一个人孤零零的离开了这个冰冷的尘世,无情的人世,化泥为土,碎石成灰。
石成灰去世后,“小花”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每天都要跑到石成灰的坟前,流眼泪,轻声哼,哭过不停,山洼里氛围悲恸凄凉。
“小花”哭够了,拖着瘦弱、疲惫的身子,一翩一倒,一步一拐走回来。走到坎子上,就趴在地上,守着狗洞,护着家门,直到落下最后一口气。